| 无望的考研与人生
iPad屏幕里,男女主角身体缓缓贴近,外衣被一件件褪下。
杨雨的眼睛仿佛被画面吸住,直勾勾注视着屏幕,心跳开始加速,夹着被子一角的双腿不自觉收紧。
这是杨雨漫长无聊的考研生活里为数不多的解压方式。今年是杨雨第四次考研,过去1300天,她的生活和考研紧紧绑定,平日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白天在自习室看网课,做笔记,背书,晚上回到出租屋休息。
看禁片成了杨雨为数不多的解压手段之一,一部片的时长,杨雨得以放空自己,避开学业、事业、未来带来的种种烦恼,情欲和触碰禁忌的快感,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今天放的是日本电影《感官世界》,片子上映于1976年,描写二战时期一个女佣和男主人之间的爱情故事。随着情节推进,男女主人公迷上窒息带来的快感,沉溺于肉体之欢。电影的最后一幕,女佣勒死了性高潮中的男主人。
《感官世界》海报
追逐一段无望恋情的女佣让杨雨联想到自己,窒息的情节也让她感到莫名不适,性致全无的她关掉屏幕,空洞的眼神呆呆望着卧室天花板。
多次考研意味着要承受与日俱增的压力,周遭环境压向自己,没有一刻能够放松,每重来一年压力就重一分,令人窒息。
教育统计数据显示,2010年,女硕士数量占比首次超过男性,占总数的50.36%;另据《中国教育年鉴》统计,2019年,女性硕士入学人数为44.7万人,占总数的55.1%。
但从女性考生的角度来看,这一数据并没有实质意义。近年来考研人数水涨船高,研究生扩招远远比不上考生规模增长的幅度,且很大一部分会被推免生分走。
多次考研的女生,在相对最容易的年份没有考上,之后的每一次备考便或许都像循环往复的前行,除了繁重无望的重复劳作,也要面对复杂生活里的种种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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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度只能放一张床,还能留下行李箱宽度的过道。”
2021年一整年,杨雨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呆在这间不足五平米的屋子里。木质的窗棂和金属的窗框看起来比杨雨的年纪还要大,到了冬天房东会给漏风的窗子蒙一块塑料布,刮风时候塑料布就簌簌地响。墙上糊着一层报纸,无聊时杨雨会读上面的老新闻,多数是零几年的,也有少部分来自遥远的九十年代。
房子隔音不好,到了晚上休息时,杨雨总是能听到隔壁一对儿中年夫妻吵架,他家的狗也跟着狂吠,这引起了院子里流浪狗的连锁反应,此起彼伏的狗叫声通常要持续到凌晨三点。
这间屋子狭窄、破旧、寒冷且喧闹,但胜在便宜方便。房东开价1000元,押一付三,从硬件条件来看这间房当然不值,但在北京五环内这样的价格可以说绝无仅有,况且房子距离杨雨的目标院校不到一公里。
杨雨是陕西人,毕业于老家一所普通本科院校,今年是她第四次冲击名校,这次她听从研友建议,从家里来到北京。
杨雨给每月预定的开支在3500元,其中房租1000元,自习室每月1500元,剩下1000元用于生活杂费。上一次考研初试与复试间的两个多月里,杨雨在奶茶店里打零工存下一万块,剩下两万块缺口,是从朋友手里借的。
每天早上八点,杨雨准时出门。她要步行十五分钟,穿过一个小区,小区里道路两旁种着梧桐树,夏天叶子在树梢沙沙地响,秋天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地响。
穿过小区,在朝阳路右拐进入一个园区,自习室就开在里面。右转之前,杨雨能望见小区对面学校的教学楼,校徽在阳光映衬下闪闪发亮。
她幻想着,或许明年这个时候,她就坐在那栋教学楼里上课,这让她觉得这样窘迫的生活是有价值的。
这段路途像是每天的“放风”时间,五平米的出租屋、两平米的自习室隔间共同构成了一个牢笼,手机里的考研倒计时是无形的枷锁。杨雨常回想起两年前二战考研的日子,那时的考研生活还不像现在一般枯燥乏味。
图书馆三层的一个角落,iPad屏幕上,少男少女趴在地上,鞭子雨点般落在皮肉上,烙铁烫胸部,割舌头、挖眼睛、剥头皮,随着情节推进,血腥镜头越来越多,主角眼神中的光芒慢慢消散。
画面尺度越来越大,杨雨捂在眼睛上的手缓缓下移,四指蜷缩着放在嘴边,脸上的表情由嬉笑变成了紧张。打开电影前的期待消失了,恐惧取而代之,她紧紧攥住一旁张雪的手,攥到她手心发白、温热潮湿。
屏幕里播放的是《索多玛120天》。杨雨第一次看色情片是在大一,和同寝室的三个室友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宿舍并没有外人,她们还是拉上了厚厚的床帘,将电脑音量尽量调低。
在图书馆看禁片可能是她们做过最出格的事了。期末考试后的图书馆空空荡荡,但二人有些做贼心虚,杨雨把身体倾斜,挡住iPad,时不时抬头向四周张望,以防有人经过。这件事发生在2019年,那时疫情还没有来临,杨雨会去张雪学校的图书馆自习。
杨雨和张雪是在考研群里认识的,两人当时在同一座城市,张雪是杨雨下一级的应届生。杨雨会给张雪讲自己第一年的考研经历,张雪会给杨雨分享学长学姐处得来的考研资料。渐渐熟悉后,张雪开始邀请杨雨来学校图书馆一起自习。
对于多次考研的人,学校是他们心目中最有安全感的环境:校园仍是他们最为熟悉的地方,也会让他们觉得自己仍未和学生身份割离。象牙塔内是属于年轻人的小世界,图书馆里那段时光,是杨雨漫长考研生涯中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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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本身就已足够艰苦,生活的拮据与之相比无足轻重。洗发水、沐浴露用超市里最便宜的,卫生纸卫生巾在电商平台拼单,多数时间自己做饭,偶尔去一趟沙县小吃,这样的日子也过得下去。
但总有意外情况出现,目标院校考纲更新,考研资料随之涨价;九月开始,自习室也上调了价格,杨雨的日常开支空间进一步被压缩。
杨雨的iPad里收藏着一个视频,标题是《挑战300元在上海活一个月》。杨雨说那一个月,她跟着这个视频博主学会了种蒜苗。“后来这个博主胃病去了医院,挑战就终止了,我倒是真的用300块过了一个月,替她把挑战完成了。”
去年一整年,即使最窘迫的时候,杨雨也没有动过回家的念头。
2020年,二战落榜的杨雨选择三战,疫情原因图书馆不再对外开放,杨雨在家复习。
杨雨的亲戚都住在她家附近,时常来走动,免不了对她指指点点。杨雨二战时,每当亲戚问起来父母会坦然说她在准备考研,可到了三战再有亲戚问起,父母不再提考研的事。
来串门的亲戚时常会提起她的“终身大事”,在亲戚看来,她这个年纪的女生,既不工作也没结婚,显然是不正常的。工作不好介绍,单身的小伙子可是一大把,热心的亲戚们想先把这事解决。
每当有亲戚来串门提起这事,杨雨就会默默回屋用力把门锁上。在她看来,自己没有结婚的打算,就算结婚也只能上岸之后再考虑。
杨雨形容自己的状态像是又读了一次高三,每天闷头学习,时常歇斯底里。但父母没了高三学生家长的劲头,她也早已不是高三学生,要是当初顺利考上,她现在应该读研三了。
杨雨与家庭的矛盾并非亲情的隔阂,而是来自两代人观念的差异,这促使她离开家到北京备考,而距离也缓和了她和家人的种种矛盾。年底西安疫情封城时,杨雨给家里打电话,父母说家里一切都好,让她安心备考,考完回来过年。离家近一年后,杨雨开始觉得父母的唠叨不再那么刺耳。
与杨雨相比,张雪显然是幸运的。2021年张雪三战时选择回家备考,在家的这段时间,张雪的母亲很少让亲戚来家里串门,还会为张雪父亲刷抖音外放数落他。家里一度很安静,就像是回到了张雪高考那年。
不少亲戚的孩子在国外留学,张雪父母自然望女成凤,家里有三个孩子,姐姐已经结婚,弟弟刚刚毕业工作,这份期待顺理成章落在了张雪头上。
第三次考研失败,张雪有些失落。有一天在饭桌上,一向寡言的父亲安慰张雪:“你就继续考,你读到哪里我供你到哪里。”听到这话的张雪再也忍不住,回屋反锁上门,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三战失败对张雪的打击很大。第二次考研前,张雪曾在一家公司做过半年运营工作,当年下半年才开始备考。“当时觉得第一年复习过了,下半年再开始也来得及。”张雪说。
张雪一度将前两次失败归结于准备不充分以及一段失败恋情带来的影响,这也是她下定决心三战的部分原因。随着第三次考研失败,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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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是是一场对体力脑力的双重考验,琐碎生活带来的种种压力最终都会体现在身体上。相比男性,部分女性的容貌衰老看似来得更早,考研的艰苦生活则加速了这个过程。年龄、体重数字的增长,和考研倒计时的减少一样让人焦虑。
脱发几乎伴随着杨雨整个考研生涯,来北京之后,杨雨索性剪短了头发。但这并不能完全掩盖身体的变化。有一天杨雨起床洗漱,准备去自习室,她发现眼角的皱纹多了一道,皮肤也出现了暗黄的瘢痕。
为了节省开支,杨雨好些衣服还是大学时代买的,和她的外表有些不大相称。
杨雨在北京的出租屋里迎来了自己的26岁生日,她没心情庆祝。“幸运的话,27岁考上,毕业都30了。”
张雪的外貌焦虑源于体重增长。从第二次考研开始,张雪没再照过镜子,也没量过体重。她最后一次正视体重是第一次考研时,60.7公斤。
即使回避体重计,张雪也知道自己现在胖了很多。坐在椅子或马桶上时溢出的肉,洗脸时摸到的双下巴都能证明这点。
独自在外,家人都会劝张雪多吃点,注意身体;身边朋也友会和她说,想吃什么就吃,考完研再减肥。张雪身边有很多人在读研时成功瘦了下来,“考完研再减肥”并非妄想,但问题是,三年多了,张雪的研还没考完。
大学时,长相甜美的张雪曾是宿舍里公认的舍花,身材也让舍友羡慕,那时她喜欢自拍,手机里一半空间都被照片占据。而考研这几年,除了考试报名或者过年家族聚会需要,张雪再没留下一张照片。
大三时,张雪拍过一张证件照,拍照时她甚至没有化全妆,随意描了两笔眉毛涂了口红就面对镜头。考研这四年,她把这张照片复印了无数次,每当有需要证件照的地方,她就会用这张。
2022年2月,某高校图书馆自习室坐满了备战考研的学生
张雪的感情问题与外貌焦虑几乎是同步升级的。第一次考研时,张雪与男朋友确定了关系,相约报考上海的同一所学校。第一次考研结束,两人双双落榜。男友家条件一般,家人并不支持他二战,于是转过年,他在上海找了份工作,两人租了间房,一个考研,一个工作。矛盾和摩擦就从同居开始,两人一个为备考争分夺秒,一个为生计奔波,焦虑让他们成为一点就着的炸药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引起争吵。
失望和不满在一次独自看病的经历后爆发。那天凌晨四点,张雪被胆囊炎带来的腹痛惊醒,睡在一旁的男朋友第一句竟是“你怎么翻来翻去”。得知张雪腹痛后,他让张雪赶紧吃药,之后便睡了过去。张雪最后独自起身,打车去了医院。
从医院回来,张雪提出分手,男友也并未挽留,第二天就搬走了。房子到期后,张雪选择回家复习备考。后来张雪从共同好友口中听说,男友对外说的分手理由是“她要继续考研,我配不上她”。
张雪认识一个研友叫小安,也是第四次考研。小安第一次考研时和男友报考了同一学校同一专业的不同方向。小安报考的是热门方向,所以虽然初试分数高于男友,却仍没能过线,男友则顺利上岸。第二年和第三年,小安都过了初试线,却倒在复试。第四次考研时小安男朋友已经毕业工作,在上海租了房,供小安继续考研。
张雪羡慕小安,但她并不觉得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寄希望于第四次考研上岸,能给生活带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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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战失败后,杨雨曾动摇过:要不要继续考?要不要找工作?
曾有师哥师姐劝杨雨,新闻是一个注重实操的行业,在一线工作带来的提升可能比读研更大。凭借备考新闻学的经历,杨雨拿到一个网站编辑的offer,工作简单轻松,试用期一个月,工资5000。
杨雨接受了这份工作,她盘算着之后可以一边打工一边备考,减轻经济压力。但转正前夕,领导说她不适合这个岗位,建议另找工作。
类似的经历在杨雨加入的四战考研群里还有许多。群里有人去做剧本杀编剧,有人做密室逃脱NPC,也有人去奶茶店、咖啡店打零工,备战下一次考研。
当然,也有人单纯是为了逃避工作。“能把卷子写满,就能超过三成的人。”杨雨在考场上见过太多只写两三行就停笔的选手,他们被称为“考研气氛组”。通常第二门课开考,就会开始有人缺考,考到最后一科,考场里可能只剩半数考生。
这种情况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考点更为常见,在相对不发达的城市,考研气氛组反而规模小些。对生于小镇长于小镇的年轻人来说,考研给了他们第二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大多数人一两次尝试无果后便作罢,但仍有杨雨这样的人在坚持。
坚持的代价巨大,考研西西弗的人生由此开始错位。三战考研期间,张雪参加了同学的婚礼,席间同学们的话题集中在孩子、房子、车子,张雪插不上话。
三战结束后,张雪也曾短暂动过工作的念头。但投出的简历多半石沉大海,为数不多的面试机会通常以自我介绍开始,再以面试官的三个问题结束:“为什么考研?打算继续考么?为什么不继续考了?”
被问到这三个问题之后,面试通常就没了下文。“我们是异类么?”一开始,张雪想不明白。后来她慢慢开始理解HR的选择。毕业三四年,自己的简历却比应届生还薄,更何况在HR眼中,二战还算正常,三战四战说明这个人对考研有执念,不稳定,“可能干上一段时间还是会走。”
考研带来三年的人生空白,让张雪不论是与家乡还是大都市,都渐行渐远。
2月22日,考研成绩发布次日清晨六点,杨雨在卧室里准时醒来。她打开手机,考研群里弹出上千条消息,不用往上翻她也知道这些消息的大致内容:高分考生在群里晒成绩截图,成绩不理想的则在讨论成绩复核、国家线、调剂。
除了统计分数准备拉复试群的辅导班老师,再没有人询问杨雨考研成绩。杨雨四战考研的消息只有家人和极少数朋友知道,这一年里她的朋友圈、微博也几乎是一片空白。她今年的成绩比去年分数线略高,但随着考研人数增多,分数线也逐年递增。杨雨估摸着即使自己过线,也在边缘,加上自己多次考研的经历,导师很可能不会选她。
两个月前初试结束后,杨雨退掉房子回了老家,不论第四次结果如何,她都不准备再考了。四年时间让她落后同龄人太多,即使成功上岸也难以弥补,一年的北漂生活则让她认识到,以她目前的能力在大城市立足极难,回家乡寻一份安稳工作可能是更好的选择。
第四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考研,张雪将目标定在了华中师范大学,一所在她眼里没那么难考的学校。
离开北京前,杨雨拖着一个空行李箱最后一次来到朝阳路路口,准备把自习室里的东西搬走。路对面教学楼上的校徽依旧闪亮,那是无数考研西西弗们每日凝望的山巅。
文中杨雨、张雪、小安均为化名